陈元发的“名单”：一个莆田系举报者的自述
莆田人陈元发，正在通过举报材料，将自己和莆田系医疗推向暴风眼。
2016年五一假期，青年魏则西死亡事件，掀起大众对广告欺诈、过度治疗等医疗问题的愤怒之情。
陈元发抓住了机会，他将三年前举报前东家的资料，再一次公诸于众。这一次他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在云南昆明的一家律师楼里，他将自己手上掌握的莆田系康新集团与部队医院的利益往来脉络和相关合同资料，一点点喂哺蜂拥而至的媒体。
来自莆田的陈氏兄弟，和他们的同乡一样，在上世纪80年代成为游医，开始了他们的行医生意。从兜售狗皮膏药的游医到医疗单位林立的医疗集团，陈新贤、陈新发和陈新喜三兄弟实现了华丽转身，旗下一度拥有康新、康信和华康等多个医疗集团。陈元发早年跟随陈家兄弟进入医疗行业。莆田系医疗的发展模式中有着明显的宗族资本特色，亦即公司资本多源自亲戚、同族乡亲，形成错综复杂的股权关系。
陈元发也不例外，他声称自己在陈氏兄弟旗下16家医疗单位持股，因为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但陈氏兄弟拒付分红。自2013年起，陈元发锲而不舍地通过举报与起诉等方式，试图从陈氏兄弟手上要回他视为应得的“几千万元”财富，但一直未能如愿。
三年之后，青年魏则西死亡事件，让莆田系和陈氏兄弟，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前途未卜。2016年5月3日，多部委联合对医疗广告、部队医院商业合作关系等问题进行调查。在此之前，陈元发再一次将曾经用过的有关华康医疗行贿部队医院的举报材料，发布到网络上，将事件推向了高潮。
民营医疗霎时风声鹤唳，5月5日凌晨，一位民营医院管理者对腾讯财经《棱镜》表示，卫计委开始严查民营医疗。莆田系或非莆田系民营医疗开始集体静默。
陈元发并未意识到自己造成的影响，5月5日，见到《棱镜》时，他端坐于茶室中，烟不离手地重复讲述着康新医疗与部队医院合作模式、他与陈家兄弟恩怨等旧事。
在抽完三支烟后，他对《棱镜》说，“这件事对整个社会大众的影响是不大的”，顺便抱怨一下此前媒体对他的曲解，随后又自我安慰地表示，他不在乎别人怎么写了，这改变不了原计划。他计划则是继续向相关部门提供更多的素材——这些资料依旧和与其有经济纠纷的莆田人陈家兄弟相关。
当《棱镜》问起莆田人会怎么看他掀起的这番波澜时，陈元发黝黑的脸耷拉了下来，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只是一个劲抽烟呆看着窗外。抽完第四只烟后，他抬起头，毫无表情的脸上挤出点轻松状，说：莆田人对他的看法早已变得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是想继续掀起这场舆论风暴。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自己做这件事是“当了坏人”，“对个人没有任何好处，最终的目的是推进医疗行业的规范和健康。”
当天晚上，南京解放军八一医院在官方公号发布了《关于网上恶意诽谤八一医院声誉的律师声明函》称，之前网络曝光的《2012年（春节）合作领导“节日”支出审批表》中提及的八一医院的行贿信息不实。
这一次陈元发从举报者，变成了被质疑者。6日中午，他回复《棱镜》，暂不评论，并希望媒体不要再传播此前的审批表。
截至目前，《棱镜》未能联系到陈氏兄弟对于陈元发的说法置评。
腾讯财经《棱镜》：你在网上公布了康新对一些部队医院人士的送礼清单，这些是全部的送礼对象吗？
陈元发：这些公布的资料，属于我们医药科室运作过程的一个正常的环节，逢年过节做一些打点，也不多，两三千块钱。
需要打点的还有一些比部队医院更高的人，关系越高越好办事嘛，搞定了大领导，给医院院长打个招呼就好了。金额也会更高，通常我们拿下来一家部队医院，需要打点一两百万，有些会更多。有些领导直接要现金，比如引荐一家部队医院，这些领导直接开口要50万或者100万，也有些领导要公司干股。
这些资料我也有保存，但涉及面太广，我不会对媒体公布。我会考虑递交给相关部门。
腾讯财经《棱镜》：我们发现你公布的医院名单中，很多在一两年前已经和康新终止了合作。
陈元发：有多方面原因，2013年因为我和陈氏兄弟的纠纷，我在网上做了曝光，对康新已有的、或者是正在谈的合作，也确实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康新集团从部队医院退出来有三种情况：一个是合同到期；一个是医院终止；一个就是亏本嘛，运营不好嘛，医院越小越不好赚钱，要是医院领导很抠，天天要钱的话，那不得不关了。
腾讯财经《棱镜》：你们与医院签的合同条款都是怎样的？怎么来分配利益？
陈元发：第一我们要对原来的科室要保底，假设原来一年能做100万，我肯定给你保底，给你150万以上，这是第一步。
我们也可以（和医院）进行利益分成，早期（给医院）10%，后期是20%左右，我们80%，这个都是毛利。毛利的里面有好多的成本，打个比方，如果按照利润分摊，医院会拿35%-40%。我们肯定还要负责资金投入、设备投入、人员，以及负责市场营销，对外宣传、广告。所有的成本都是我们承担。
腾讯财经《棱镜》：康新集团是如何开始进入部队医院外包科室的？有传言说陈新贤、陈新喜兄弟家有亲戚在部队任职？
陈元发：康新集团进入部队医院，不是因为某个亲戚在当大官，陈家也没有这样的亲戚。就是2000年左右，陈新贤因为结识了四川省武警总队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又是莆田的老乡，康新才能够切入到部队医院。
当时，这个领导就帮忙打电话，四川有两个武警医院，一个是成都武警医院，一个是乐山武警医院，康新集团合作的第一家部队医院就是成都武警医院，后来这个领导也帮忙介绍拿下了乐山武警医院。
有了四川的武警医院合作后，通过人介绍人，康新又认识了杭州、山东、河南、山西武警总队等的领导。这样，康新就很快开始了全国各地的部队医院合作，前后与140多家部队医院合作过。
腾讯财经《棱镜》：2000年左右，康新开始第一家部队医院合作，当时和部队医院签约容易么？是怎样的流程？
陈元发：前期谈判都是陈新贤自己。那个时候都是靠关系，在2006年以前。就政策来说，合作是不太能（公开）提的。早期康新都是与武警医院合作，因为当时只需要在武警总队卫政处备案就可以了。
解放军医院的合作也是如此，即使有时候需要合作的医院向上级进行汇报，其实也就是备个案，虽然不一定批。即使没批下来，医院也就默许康新先干。
腾讯财经《棱镜》：有规定部队医院是不让做广告的，为什么你们一直在做？
陈元发：以前传统媒体，早期就是报纸、电台、电视以及杂志等，好监管。现阶段主体都是网络，变成网络推广不好监管了。我今天有推广，明天没有，政府容易忽略（网络监管），但老百姓能看到，即使有人举报了，但已经推广出去了。
陈新贤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善于包装。对公司，对合作项目的包装。比如，生物免疫疗法治疗肿瘤，就是魏则西这个，国外已经不流行了，在国内就把它炒作成一个新的东西。
还有妇产科的包装，超导可视无痛人流，就是我们康新起的，在以前文献里面根本没有这个词。还有一个美国凝固刀，也是我们发明的。
腾讯财经《棱镜》：媒体报出来魏则西事件之后，医院回应说不是承包，只是合作关系。有什么区别？
陈元发：过去叫承包，医院不管了，你爱怎么弄，怎么弄。现在医院自己也参股，科室有我医院的人，还要受到医院的统一管理。只是利益分成而已，或者说共同管理，这叫合作。但没什么本质区别。
腾讯财经《棱镜》：陈氏兄弟是怎么进入医疗行业的呢？有报道说陈新贤学过医？
陈元发：其实陈新贤没有学过医。初中毕业，在家开拖拉机。1988年，他就跟着我们的邻居做游医，去了成都，跟着学了一年。当时我们莆田的游医嘛，就是贴狗皮膏药的。前期就是做皮肤病，配方都是借鉴西药，什么水银等等这些药膏配一下，因为比医院皮肤科开的剂量要大，所以效果好。包括性病药方，莆田人也因为比一般医院剂量大，比正规医院治得好，正规医院手法保守。
陈新贤比别人聪明的一点是什么？跟着做了一年游医以后，他就想办法买了一张医生证书。当年证书管理国内不严，很好买，在莆田那边，两百元一本，我们都这么干的。
有这个资质了，他就开始在成都承包科室了，承包了成都青羊区二院、青羊区三院以及成都西城区中西医结合医院的皮肤科。
当时成都青羊区二院的院长直到现在都还在康新做高管。这个院长开玩笑说，陈新贤一开始来医院骑自行车，后来是打出租车，然后就买车了；一开始就租二院一间皮肤科，后来就拿二院的一层楼，成立了青羊区银屑病研究所，再后来就把青羊区区二院整个医院都收购吞并了。再后面，干脆把这个院长也都收了。
腾讯财经《棱镜》：关于康新集团，旗下的上海康新以及成都康新以及成都华康，他们之间业务以及历史关系是怎样的？
陈元发：上海康新和成都康新以及华康分别属于陈家两兄弟。有人说这两兄弟已经分家了。实际上，陈家兄弟并没分家。上海康新集团旗下设有上海康新这块，属于弟弟陈新喜在管理，包括上海康新以及柯莱逊等公司，我当时也是隶属于上海康新，也就是陈新喜手下；而康新集团在成都这块呢，主要是个个陈新贤在负责，包括成都华康以及新加坡华康医疗投资公司——其实都是陈新贤的，除此之外，成都还设有成都康新医院，就是早年陈新贤收购的成都青羊区第二人民医院，剩下的就是圣贝牙科。
腾讯财经《棱镜》：莆田系有很多上市公司，已经有很成熟资本运作，如何看待这个演变过程？
陈元发：莆田系一代、二代、三代，康新是一个很好的代表，从早期的单干，到成规模，到现在的资本运作。康新在这里面完全都体现出来，从承包科室到自己开医院，到开医疗器械公司、广告公司。再到把柯莱逊卖给上市公司中源协和。
腾讯财经《棱镜》：你和陈氏兄弟的纠纷怎么回事？
陈元发：我在公司的16家合作单位中，有10%-30%的占股。2009年开始不给我分红，2011年在我的逼迫之下康新补上前三年的分红结算，从2012年起又不给了。真正的话，现在康新欠我的钱好几千万了。
不止我一个人，其他股东也被康新拖欠。因为陈新喜把钱挪到柯莱逊去了，做生物免疫疗法治疗肿瘤。他觉得在妇产科之外要有第二条线路。
后来，他认为我的行为造成公司损失，不但不给我解决应得的收益，反而把公司发展问题的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我从2013年到现在2016年，一直寻找解决办法。我已经找了所有的关系，公司内部也好，家族也好以及外围的关系，都没有办法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决。
腾讯财经《棱镜》：你和陈氏兄弟是什么关系？
陈元发：都是莆田陈家人，就是邻居。我们的父辈、爷爷奶奶都是相互照顾，关系很好的。
陈新贤并不和莆田人抱团，他和康新都是自己玩，独立的一套，他打牌都不和莆田人一起打的，还把户口迁到成都说自己成都人。你看，这次他出这么大事情，有莆田人站出来给他们处理一下吗？
腾讯财经《棱镜》：你现在站出来，举报了康新，也接受媒体的采访，讲了这么多莆田系的内幕，你的老乡会不会对你很有意见？
陈元发：我根本不担心这个事，这个并不重要。
我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我把康新的情况拿出来讲，并不是说我对莆田系有意见。我是当了“坏人”，但是对我个人没有任何好处，最终的目的是推进医疗行业的规范和健康。
现在莆田系的大佬都在谈，要在新的形势下进行改制，改制的目的是什么？规范。我也在推动莆田系更加规范。
我出来讲这些，对莆田系的大佬不会有影响，因为他们也不缺钱。真正受影响的是，是莆田系里中间这部分人，他们的模式还是我说的这些模式，这部分人，站在利益的面前，他们肯定会很恼火。
腾讯财经《棱镜》：莆田人圈子不大，你会不会担心自己以后被这个圈子排斥？你觉得自己还能回到故乡吗？
陈元发：这个并不重要。莆田人都知道我和陈家兄弟的纠纷，而且我根本就不用去担心。我会继续推动这件事情。
责任编辑：刘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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