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阎云翔:剧变时代 普通人的常识感从何而来?
阎云翔,生于1954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文化人类学终身教授。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著有《礼物的流动》《私人生活的变革》《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等著作。其中《私人生活的变革》获2005年度“列文森中国研究书籍奖”。
1996年,《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在美国出版,引发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国外研究当代中国的权威期刊《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评价道:“这清楚地表明一个新的中国研究领军人物开始踏入该领域。”
该书的作者叫阎云翔,这只是他以人类学家的视角反观中国社会的开端。2005年,他凭借《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获得“列文森中国研究书籍奖”。评委会在颁奖词中说:“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东北,阎云翔教授曾在当地某村庄做了7年农民,并于1989年以训练有素的人类学家身份回到了那里。他以当地人的视角描绘出普通村民丰富、细腻又微妙多变的精神世界……”
普通人如何生活?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活?怎样才叫“活得像个人样”?从初涉人类学开始,到如今成为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文化人类学终身教授,阎云翔始终对有血有肉的个体,以及这些个体具体而多变的生活本身,保持密切关注。
从逃荒者到北大校园
“我有能力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1971年夏,为了逃避饥饿,17岁的阎云翔告别父母弟妹,捏着2毛钱的站台票,从老家山东德州地区的临邑县登上一列开往东北的列车,开始了逃亡者的生活。因为无票乘车,他沿途被收容了两次,收容所里不仅要干活,新人还要挨着尿桶睡,但阎云翔挺高兴,“因为红高粱饭可以随便吃,走到哪里不是吃饭啊”。
他想在黑龙江省双城县一个叫下岬村的地方留下定居。村民们为是否收留一个外省青年发生了激烈争吵,但最终还是收留了他。从17岁到24岁,阎云翔在这里度过七年的青春时光,考过民办教员、代课老师,应征过兵,但因为“出身不好”,哪怕表现再出色,所有向上流动的机会都和他绝缘。
1977年恢复高考,他没有立刻复习,因为不相信自己能去参加考试,更不相信会被录取。直到听说一些“成分不好”的人,考分合格也上了大学,这才受到鼓舞。在村里,不干农活意味着不能挣工分,秋后分不到口粮,下一年就要挨饿,阎云翔心一横,整整六个月,没下地干活,专心复习。他不断对自己说:没关系,肯定能考得上。
整个村子找不到一个上过大学的人,也没人能告诉他大学专业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填报了文学专业,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第十志愿是双城县师范学校,“天上地下都有了,可以离开村子了”。
接到北大的录取通知后,村里人对他说:你小子可是命运大转变。阎云翔当时只知道考上大学意味着不用再干繁重的农活,并不理解命运转变的真实含义。如今,回望在下岬村的七年,阎云翔才发觉,这段经历最宝贵的赐予,是使他有了“普通人的常识感”,“这对从事社会研究的人非常重要”。
1978年,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各种新观念和新思想通过文学作品的译介涌入高校。在北大,学生们如饥似渴地读书,食堂里、路灯下、熄灯后的宿舍里,到处都有打着手电筒看书的学生,阎云翔也是其中之一。“像一块海绵一样,不断吸收,最终产生了一种几乎是脱胎换骨式的转变”。将近四十年后,重忆起那段日子,他脑海里隐约浮现的,是从罗曼·罗兰的小说中读到的画面,约翰·克利斯朵夫独自一人站在山顶,面对整个世界。
他日后到美国,观察到美国人喜爱独自一人登山远足,享受站在山顶俯瞰的感觉,才恍然:“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很等级化的,我越登越高,整个世界在我脚下;而美国人登山,则是攀上山顶后,证明我有能力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正是这个多年后才悟到的差别,和《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暗合,让阎云翔之后一直对西方古典个体主义兴味浓厚。
从哈佛重返村庄
“学术研究仅仅是智力游戏吗?”
“文学总是和社会生活隔了一层,和我感兴趣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隔更远。”本科毕业后,阎云翔在研究生阶段选择了民俗学和神话学,留校工作一年半以后,1986年,他前往哈佛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
在哈佛,阎云翔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语言上,因为英文水平有限,上课听不懂,只能不断掐大腿来让自己别睡着;思维方式上,他第一次从中国传统式的、人文学科的思维方式,转向西方社会科学的思维方式。此外,他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了解美国校园关心哪些事。刚来哈佛时,他在校园里看见学生游行,就兴高采烈地加入,举着别人发给他的粉色气球。事后他才知道,这场游行关于同性恋权利。“这样的事也值得示威游行?”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有更重大、更基本的关于自由、公平和权利的议题,而身份政治尚未纳入讨论。阎云翔“提早”见证了未来。
来哈佛第二年,阎云翔选修了一位土耳其教授的阅读课,读列维-斯特劳斯的九本专著。啃完这些大部头之后,他发现自己虽然还是读不懂,却能读懂别人了。阅读课结束,教授对他说:你终于能听懂我和你讲的话了。话是听懂了,但阎云翔依然困惑,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是通过构建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模型,囊括全世界各个文化模式的核心结构。“如果一个学者的研究,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到最终的目的都是智力游戏的话,那它真正的意义何在?”阎云翔反问教授。
作为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阎云翔承认自己“先天无法摆脱”学术研究应当有其现实意义的影响,不可能是纯粹的智力游戏,“我的学术研究不是直接地用于社会改造或变迁,应该是在智力层面做好分析,对于从事应用性工作的人有所启发或发掘出新的意义,这就是价值”。
博士论文委员会的几位导师中,社会人类学家华琛(James Watson)所讲述的人类学方法论和对于传统社会组织和结构的理解,医药人类学家凯博文(Arthur Kleinman)对于伦理体系和道德体系的关怀,以及始终坚信“中国个案具有普世意义”的考古学教授张光直先生,都让阎云翔受益匪浅。
1987年到1988年,阎云翔想以某个村落为研究对象,探讨中国社会的文化人格。为了给这篇博士论文的田野研究选地点,阎云翔跑了几个陌生的村子,却始终找不到感觉。1989年,时隔11年,35岁的阎云翔首次重返下岬村。此后的28年间,他13次回访下岬村,那里的风土人情为他的学术研究源源不断地提供养料。
《礼物的流动》(1996)围绕村民们通过随礼与互惠而建立起来的以面子、人情、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结构、礼俗文化和文化人格,讨论下岬村村民怎么做人,以及这样做人的文化和社会背景。正是这本书,使阎云翔在美国人类学界崭露头角。《私人生活的变革》(2003)则探讨了社会主义改造前后下岬村的嬗变,试图回答“在今天,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人”,以下岬村为研究对象,关注公共生活的衰落、自我中心主义的泛滥、公德心的匮乏等现象。
“很不幸的是,我在这本书观察到的很多现象,在整个中国的范围内,当时是普遍存在的,推至今天,这个趋势不幸依然存在。”十几年的时间虽然证实了自己当初的观察,阎云翔却有些沮丧。和三十年前的“列维-斯特劳斯之惑”一样,他知道,自己必须在理论和应用、观察者和经历者之间努力保持平衡。
正如北京万圣书园总经理刘苏里在一篇书评中所写:“如果不是处在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我们很难设想阎云翔的山东老家与美国、下岬村与哈佛大学、流浪汉与‘列文森奖’获得者会有什么联系。因为要追寻一部文化人类学典范文本的产生轨迹,我们便不能不注意这些令人匪夷所思因素的内在逻辑。”
而在阎云翔自己看来,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自己都是不折不扣的边缘人。“从事人类学研究,边缘人正好给了我观察者的角度,我挺欣赏这个边缘化的位置。”他说。
列文森奖
又名李文森奖,全称“列文森中国研究书籍奖”,是美国亚洲研究协会为纪念中国近代史研究巨擘Joseph R. Levenson而设立的,奖励在美国出版的,对中国历史、文化、社会、政治、经济等方面研究做出极大贡献的杰出学术著作,从1987年开始颁发,按照研究内容分属20世纪之前和之后,每年颁发给2部著作。
责任编辑:刘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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